山里人喜用草药是有道理的。

　　你若偶去山里，也许会赞叹山中美景，陶醉于空蒙山色。然而，久居山中，你就会感到一种与世隔绝的慌张。你必须越过溪涧，穿过山谷，绕行长长的山路才能触碰到一纸一笔一包方便面。这不要紧，对山民来说，肩挑背驮已经习惯。可是病了呢？茫茫夜色中，如何翻山越岭去求医？好在“山人自有妙计”，硬是让“百草治百病”拯救了自己，个个脑子里都装着“本草纲目”。

　　山里人门前的柴垛上、窗台上或哪个角落里，会随意地摊晒着些“杂草”，或新鲜或半干，散发出淡淡的草香味。你若要问是什么草，告诉你叫做“石板藤、毛藤、香藤、铜钱草、臭质尼、海金沙、嘎玛草，金勾刺……”都不是学名，百度也查不到。就如一个小孩，大名“王宝强”，却告诉你叫“狗剩”。本来“王宝强”你是挺熟悉，但“狗剩”却派出所里也查不到。

　　这些草药有的也不是特地寻来，山中劳作时看到了就顺手采了，用草藤一扎，挂在腰间。晚归的山路上，那把草药便在主人腰间一晃一晃地跳，好像很欢快地跟着主人回家，到家往柴垛上一摊，那就是一堆宝。虽说是宝，但山里人并不藏着掖着，有谁需要尽管拿去。山里人要人家的草药也不会扭扭捏捏难以开口，来到人家门口开口就问：“阿根，你家有石板藤么？我家狗剩有点发烧。”主人一边嚼着饭一边说：“有，那边窗台上，自己拿。”那人见着了就说：“拿走了哈。”也不用谢来谢去的客套。

　　我喜欢草药是那次长疔疮后。刚上初中那年，手臂上忽然长了一个疔疮，疼痛难忍，到了晚上一跳一跳的痛，让我无法入眠。但在农村这根本不是病，大人们白天忙着干活，晚上回来听你说疼，就瞄一眼红肿之处说：“涂点红药水吧。”其实红药水根本没用，涂了依然痛。家住山里的姑姑来了，拉过我的手臂看了看疔疮，立刻就出门。一会儿手里抓着一把圆叶草回来，把草放水里洗净，摘下几片叶子放嘴里嚼了嚼，取出往疔疮上一按，说：“不用怕，两三天就好。”当时我就感觉凉凉的，似乎疼痛减少了一半，到了晚上果真没有一跳一跳地疼了。那把草药，一天换三次，三天后好了，真的就是三天。可惜我至今不知那是什么草，也许如今就算从它身边路过，脚底下踩过，也不认得了，却更让我念着它的神奇。

　　喜欢草药还因为那淡淡的草药香。有些草药新采时散发出淡淡的香味，晒干时香气愈浓，煎煮时那香味便随袅袅蒸汽飘出。儿时的记忆里生病也因此多了几分温暖，有点伤风感冒头疼脑热的就蜷在奶奶怀里痴睡，火炉上嗞嗞地熬着草药，草药的香味弥散开来，钻入鼻喉，病似乎已好了一半。然后咕嘟咕嘟喝下一碗，胃里暖暖的，逼出一身汗，忽然就感觉一身轻松了。

　　用过草药你才知“良药”并非都“苦口”。草药不同于中药，它是天然的野生植物药材，没有经过特定加工炮制。草药长于山野之中，山民们自采自用。针对不同病症，或几味药一起煎服，或单用一种，有时也需放点药引子。草药有苦有涩，也有极苦极涩的，但都带着草味，不像中药那么难喝。有的草药却不苦也不涩，甚至味道很好。

　　“香藤”就是一种“美味草药”，它不仅没有苦味，还有一种特别的香味。妈妈喜欢用它做药膳，把晒干的香藤斩成小段，用一个大锅熬汤，等香味渐出，汤汁渐浓，再滤去药渣，然后在香香的汤汁里放入猪蹄、排骨，或鸡或鸭，慢火炖煮，一会儿就香气四溢，放糖或放盐吃起来都不腻。我不吃肥肉，但面对香藤炖煮的猪蹄却能大快朵颐。邻居小孩闻着香味跑过来，妈妈就夹个鸡腿给他拿着啃，看着小孩吃得津津有味，妈妈就自豪地说：“你看他吃得多欢，他妈妈说他不吃饭，那是脾胃不开，厌食挑食，吃了香藤的汤汁保准好。”我们家的孩子有福，常吃妈妈做的药膳，隔一段时间没吃就想念，儿子常说想吃“外婆家的饭”，我也是。

　　如今回老家必去“草药先生”那里买香藤，“草药先生”专门去各地采草药卖，他家里摆着各种草药，充满着草药香，去他那里东翻翻西捡捡，听他说说各种草药的出处和药效，竟然如此喜欢。

　　然而城里人大多不懂草药。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摘枇杷叶，邻居问我枇杷叶有什么用，我说用水煎汁给儿子吃，可治咳嗽。邻居睁大眼睛看着我，好一会儿才说：“你确定吗？你真的要给你儿子吃？”我一边摘一边说：“是啊，配点鱼腥草煎汁比咳嗽糖浆都好呢！”邻居看了一会儿，迟疑地走了。忽然之间，我觉得自己与邻居的差异竟如中国人与外国人一样，就顺便遐想了一下：如果儿子的父亲是个对草药一无所知的城里人，看我弄些“杂草”给儿子吃，是否会跟我拼命？想到这里竟哑然失笑。

　　世人喜花喜草，无人喜欢药。而草药亦花亦草，它可以在山野之中野蛮生长，也可移栽庭院花盆优雅绽放。病痛之时，草药能以花草的姿态抚慰患者心灵，淡化病痛带来的困扰。

　　刚过秋分，杭城就渐渐飘散着或浓或淡的桂花香，令人欢喜愉悦。突然想起草药，那苦味、香味、草味和药味，似弥漫在口鼻之间，在秋日慵乏的午后，心神渐安。